[为学杯C组]听见3000字作文
冗长的升旗仪式渐进尾声。裹在两件厚毛衣里的孔凡丝毫不介意自己看起来有多臃肿,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睛,鼻尖几乎要抵在前排女生的背上。
终于触到了。自后脊背迅速窜进了血流的火热触感,夹杂着刺入神经的尖锐撞击,呼啸难息。
教导主任握着无论去哪儿都随身携带的教鞭,冷淡地剜了女生一眼。面色难看。
待他走远,邻班女生小心地朝右挪了挪。孔凡也迈了一小步,头埋得很低,装出认真倾听领导讲话的样子。
“还好吧?”不是很熟,连对方的班都没去过,只因为升旗时挨得很近,偶尔会打个招呼罢了。
“嗯,不碍事。”
“真吓人啊,我还以为他不打女生的。”
“让你开眼界了。”很稀松平常的语气。
“对……啊我是说还不都怪你自己,升旗仪式也敢睡觉。”
“昨天太冷了嘛。”
真是毫不沾边的理由啊——刚说出口孔凡就发觉不妥。所幸女生并没有在睡觉的话题上过多纠缠。
“那刚才宣布的各个社长所在班级你没听见吧?”
“诶?”血液被抽离全身般的,体温骤然下降,“好像……确实……没有。”
“昆虫社嘛,我帮你听了。”洋洋得意的声音刚放大,就瞥见主任的眼光扫过来,女生的声音又小了下来。
靠近了一点,还是听不清。努力过滤掉周遭的一切杂音,把注意力全部投掷在某一个笃定的点上。
声音模糊成一片,好像投射在深海里快要碎掉的航灯,难辨形状毫无轮廓,随着女生嘴唇的翕动,倏地黏在心壁上,又极缓地蔓延在四肢百骸。
原来光听声音,是可以辨认出一个人的。
这一晃神,错过了最佳时机。
——是三班,还是十三班?
第二次踏进博观楼,却还是觉得阴森森的宛如鬼屋。
博观楼是建校伊始修的教学楼,故存留至今。由于采光不佳,隔音效果不好,又经常断电,所以成了既不用面临高考又不会吵吵嚷嚷的高二年级教学楼。
楼层越高越安静,故从一班到十八班,按优中差的顺序楼层依次向下。尽管气喘吁吁,女生依然越爬越高兴。比起自己所在的十班,三班——多么优秀的班!
到了门口,心底却掠过不安——比起上次检查卫生的正大光明,这一次找人的理由就稍显底气不足。
犹豫进退的过程中,时针已划过轻微的弧度。孔凡心一横迈进了教室。
“请问这里是昆虫社么?”
这一次的三班教室较之上次明亮太多。恰是晴暖的午后,日光投射出室内静物纤细的影子。埋首做题的男生忽然抬起头,墨黑的额发遮住一点眉毛。原本是凛冽经寒的模样,看向自己的一瞬间,眉眼却弯成好看的月牙形。
“请问——”同时发出声音,又同时愣在原地。
还是男生开口:“你先说。”
轮到十班检查卫生的时候,并不像一二三四班的尖子生那么积极热心。懒散的学生们彼此推来推去,最后这个重任就落到孔凡的头上。
走廊里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辨出前行的路,可若要再仔细一些就很勉强了。女生使劲眨眼凑得很近,也无法看清班牌上的字符。
心底掠过不安和恐惧,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,像是被强大坚定的气流支撑着,不能偏离也无法逃脱此刻的轨道。
暗夜里,一股气流却撞上了另一股。
“呲——好痛!”孔凡揉着鼻子,瞪向眼前的男生。
男生戴着口罩,只露出一双眼睛,抱歉地对她笑了笑。
大约是感冒还未痊愈吧。
“啪。”
夜色如墨汁倾倒一般瞬间覆盖住了整栋楼,视线所及之处的光源越来越少,紧接着侵蚀了更大片土地——整个校园都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了。
“诶,你还在么?我、我看不见。”
“那就跟紧一点。”
暗夜里消匿了一切光色。男生步子迈得很快,孔凡想追上去又怕被什么绊倒。
“啊——”被什么绊住了。连遭两次意外又面临停电这种突发状况,身体一触地就瘫软得像发生了范性形变。疼痛还在蔓延。
“没事吧?”
男生的声音有一点喑哑。厚重得像是檀木箱子里,存放多年的宁静植物。
“啊……我、我还好。”
指尖上的温度迅速回升,冷意褪尽,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扰乱了心绪。
“牵着我,就不会再摔倒了。”
从未有过的经验,根本不知道牵手时五根指头该怎样弯曲。男生的手温暖坚定,孔凡却不是书里讲的心安,慌乱得连另一只手都开始渗出汗渍。
“这么晚了,怎么叫你一个女生来检查卫生?”
“因为我们班是理科班,我的理科学得又不好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转去——”后面的话被截断。孔凡很感谢男生没有说出口。
亭北中学向来重理轻文。高二分科前只设一个文科班,如果不是文科成绩特别好,基本上就只能在理科班混一年。
男生似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以为他在愧疚,女生试着主动挑起话题。
“其实也没有什么的,我都习惯了。”
习惯了桌子上的刀刻的字,习惯了顶着贴在背上的纸条彷徨一天,习惯了传遍全班也没有传给自己的投票选举,习惯了簌簌落在身上的粉笔灰……
“女孩子这样被欺负,终归是不好的。”
“也算不上欺负吧?我一点也不难过啊。”孔凡轻细地笑起来,像是宽慰,“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啊,公元前?”
声音又凝结在了安静的空气中。男生的话,似乎不多。
“如果再有检查之类的事,不要一个人硬撑着。”
“二年级三班。”
“来找我吧。”
最后一个语气词充盈在空气中,似乎失去了重力,没有下垂的意思——所以你无法将它与尘埃里那些不怀好意的、冷眼旁观的、难辨善恶的话语混为一谈。
于是,郁结的哀伤溃不成军。内心深处氤氲的暖意渗透肌肤,把所有的失落感覆盖。
——你选择了相信。
“可是,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?”
“周唯。”
我知道,可是——
“哪个“唯”啊——怎么写?”
意料之中的解释没有出现。过了许久,女生才恍然男生的指尖已划过最后一笔。
周唯。周唯。
暖意终于由断续的游丝状彼此相连,细细密密地攀附在一起,亮起来后是整个宇宙的光源。
它们抖落在瞳孔里,泻下满目金黄的璀璨光线。使全部的卑微惶恐,黯淡得像透明一般。
消声
“说起来,我对昆虫还真没有什么研究。”女生状似无意地扯开话题,目光沿着信息表上的成员名单一一瞟过。
怀揣着多方打探来的“周唯是昆虫社副社长”的小道消息,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。
男生递过一支笔,“象征性的填一下就可以了,不用都写完。”
——加入本社的原因是?
为什么呢?
“周唯”两个字像一团辨不清颜色的云,本来很轻,又因为这个问句好像找到了落脚点,沉甸甸地压在心底——有了清晰的重量。
写上“因为喜欢”对折起来。
“这样就可以了么?”
眼睛盯着鞋尖上的灰,又转开了。
“嗯。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
抬头的话,容易撞上他的目光。
“许延,学长叫许延是吧?我想问一下……”
男生的影子似乎被风吹得晃动了,又也许只因为自己没有站稳。
周唯。周唯。
“什么时候有活动啊?”
——到底没有问出口。
来日方长,她不急。
昆虫社的活动安排在周六下午两点。为了早些见到周唯,孔凡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约定场地。
“社长大人也来得这么早?”
许延站在公交站台下,背影被风渲染得如同植物般挺拔。
“是你来得太迟了。”男生看向瞪圆了眼睛的女生,微微笑着说,“时间改到一点了。”
“那、那就我们两个?现在去哪儿?”
光晕自男生的眼睑处温暖地漾开。他的邀请,比世间任何一句告白都来得动听。
“我知道一个地方,可能有点远,要坐很久的车。你——和我一起么?”
霞光在眼皮上悠久地盘桓。男生走得很快,几乎不怎么回头。
女生迈着步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,又不能落得太远。
一抬头,少年的背影突兀的蝴蝶骨,类某种孤傲芬芳的植物。但也并不是常年窝在家里搞题海战术的优等生的瘦弱无力。
脸一红。视线又再向上拉长。
领口向外折出月白色的弧弯,脖颈上被橘黄色熏染的一小片暗色温暖。随着天色变幻,时深时浅。
温暖得快要叫人入眠。
“我们,是来看什么的?”女生克制住心底繁芜的思绪。
“就是那儿了。”男生忽然停下,下颌微抬。夕阳含混了轮廓,明晃晃的光线直抵瞳孔。
“哪里?我看不清楚。”
身旁擦过快要睡着的暖洋洋的稻麦。衣摆染上草木香。彼此的影子在桔梗的簇拥下重叠成一个人的。女生一直不敢抬头,牵手时也没有因为上一次的经验而坦然大方。
“周唯”两个字像是一句咒语,被冰封在暗无天日的湖底——只属于那一夜的微渺光芒。
而许延,孔凡偷偷抬头,险些被日光晃花了眼。
触手可及的。笑容温暖的。等了自己许久的。少年。
“你有没有,读过安房直子的童话?”
并肩躺在桔梗花田里。对话像纸展开,谁知道接下来会叠成什么美好形状。
“小狐狸用蓝色的桔梗花替猎人染了手指,从食指和拇指组成的窗户向外看——是你最想见却永远也见不到了的人。”
“小狐狸看见了死在猎枪下的妈妈。猎人看见了曾经最为喜欢的少女。”
“猎人觉得欣喜,他想一辈子留着蓝色手指。甚至用自己养家糊口的猎枪去交换。”
孔凡的声音愈发低下,与惯常的柔弱安静不同,似乎有一管绵绵不绝的箫音,揉碎了一帘暖意阳光,穿隙于故事的结尾,早已被风扯得五音不成调。
这明明是温暖至极的故事啊!
“那么,染蓝手指怎么样?”
少年折下一枝蓝桔梗笑笑:“看看有没有让你欢喜的人出现吧。”
“现在,请从搭好的窗户朝外看吧。”
请朝外看看吧。
即使没有看见那曾经出现在你生命里的东西,即使它真的消失不见,即使所处的世界在大雾的笼罩下虚幻冷寂。
也请你看一看,窗户里的世界,打上了柔光,是不是会美好一些。
“有看见想要见的人么?”
低矮的房屋伶仃地守在水天相接的地方。渺小,卑微。肉眼快要看不见。它没有办法像强势的高楼一样切割天地,开辟自己的一方苍穹,只能尽量改变自己的颜色,融入整块景色而不显得突兀
“嗯。”
兀鹰振翅在地平线上空掠出轻盈的流线。好像有一点点不甘心——永远蛰伏在岁末的温暖地带,寓居于白露为霜的芦苇荡里。
“你看见的——是谁呢?”
再远一点,再远一点的地方,常青树织成绿色锦缎延绵至无限远,在视野中心凝聚成一个点,仿佛通向了未来。
“是一个,很喜欢的人。”
深紫色的鸢尾花田里,少年拨开浓重的雾色,将你越陷越深的灵魂剥离腐烂的肉体。前途是未明的光线。他握紧你的手,奔向灯芯绒的蓝天。
他的脸,比暮色还要温柔千倍万倍。
终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十二月圣诞晚会前的社团活动,作为昆虫社的骨干,孔凡负责讲解昆虫的生活习性。
不是关起门来几个观众的下午茶,而是像现在一样,站在厚重的两层幕布后,台前坐着全校师生。
这一个月还是没有看见“周唯”,甚至从他人口中也得不到丝毫线索。心底的那团雾气终于被严严实实地盖好,妥帖地贴上标签。
——那个替自己染蓝手指的少年。如果不是他,孔凡这辈子也不会有胆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讲。
手里攥紧的幕布上蒸腾出潮湿的痕迹——连告白都做不到的女生无论如何也无法坦坦荡荡地当众演讲。
汗津津的双手却倏地撞上迎面凉风,身后幕布被大刺刺地拉开。孔凡还未来得及转身。
微凉的。消弭紧张的。几乎快要融化在眼皮上方的。手。
女生忘了说话。
“别害怕,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。”
“不要回头。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,一直无畏地朝前走。”
“勇敢一点啊。”
“It’sshowtime.”
眼眶覆上怅然若失的风,身后幕布再一次隔住了封闭空间与外界。孔凡没有回头。
前方幕布缓缓拉开了。
其实她已经勇敢了一回,只是许延还不知道而已。她就夹在还给少年的书里的,写给少年的信。
她迎着观众走出,被镁光灯刺得险些睁不开眼。掌声铺天盖地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。
所有的谜团,关于少年周唯,她一早就猜得到。
黑夜里,虽然看不清容貌神色,少年的声音却清晰地刻印在心壁向阳的那一面。又怎么会忘得掉?
孔凡从一开始就知道许延是十三班的——她假装自己没有听清,假装走错了班级,假装事先不知道那个时间只有男生一个人在教室。
她希望他说“抱歉同学你走错了”,然后自己说“啊学长不好意思”。只消这么一句。
这么一句对白于她而言都是奢侈。
后来说出“许延,学长叫许延是吧?”时,女生甚至不敢直视对方。
害怕他否认。害怕他真的是名叫“许延”的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昆虫社社长。害怕心底笃定的声音出了错。
意料之中的解释没有出现。女生反倒安了心。
不会错的——关于他是周唯这一点,哪怕他自己不承认,她也毋庸置疑。
演讲结束的那一刻,掌声经久不衰。孔凡立于舞台中央,满心欢喜。只是她永远也听不见了,两层幕布之后,重重的撞击声,救护车的鸣笛声,喜欢的少年的名字被反复呼喊。
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,更早、更早的时间里,其实彼此是见过的。
学期伊始,高一、二年级需各挑选二百人排练集体舞,孔凡也是其中之一。
她站在庞大队伍的边缘,像是揉进草坪里的一滴水,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。
舞蹈排练得很晚。昏黄的灯光在操场上分布不均,右侧男生的影子穿过人群,直直地投射在女生的面前。
又纤细又美好的影子,在女生眼底恍惚地打了个结。
——如果跳起来,刚好会踩在他的影子上吧。
孔凡往后退了一步。
就是这细微的一步,被教导主任单独留下,完整地跳一遍才能走。
也是这细微的一步,刺进男生毫不设防的心底。他长久地注视着背影伶仃的少女。
孔凡原本就记不住舞步,就算在这干站一晚上也不可能会跳。眼见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,她几乎快要哭出来。
“高二三班的同学留一下,我们把刚才教的动作再复习一下。”
虽然有点奇怪,可是三班的同学向来听从班长的指令,老老实实地开始跳。
“大家认真一点,手要到位。”
“我们做慢一点,不要心急。”
“再来一次,还不会的同学——看仔细了啊。”
声音被夜风过滤得失去了边界,模糊地覆盖每一寸肌肤。
眼底蔓延出又温暖又潮湿的水渍。
高一:刘凯乐